第十章：缪斯的世界（一）

(资料图)

往事是一页极度悲哀的书，读上一行就会摧毁精神力。

我被奥尔菲斯带回了属于监管者的地方，沿途宛如洪水退去后的世界。

他牵着我走进了房屋，公共区域里有别的监管者经过，各色目光落到了我身上。经过一面落地镜时，我看见上面映出了一个浑身快被血水浸透的活死人。

那些血都不是我的。

奥尔菲斯径直去了浴室。迈进这片潮湿的空间时，虚弱从内心扩散到了四肢，我支撑不稳摔倒在地上。

奥尔菲斯感觉到动静后，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
然后他蹲下身，把手递到我跟前示意我搭上去，好扶我起来。就像以前在游戏里一样。

我别过脸去不看他，并且由于实在没精力想出难听的咒骂之言，我一声不吭。

他得不到回应就重新站起身，这时还趴在地上的我叫住了他：“奥尔菲斯。”

见奥尔菲斯印在墙上的影子一顿，我接着说：“你要我怎样？”

他摔门离去，声音不响，但回声持续了很久。

我闭上眼睛，仔细地听着回音的震动，归于虚无后，我似乎也随之进入了一片空白的境地，我真希望自己就此结束。可惜那漏水龙头的滴滴答答声时刻提醒着我很清醒的事实。

那就断药吧……我做了决定：虽然慢慢腐烂成白骨再化为尘土的过程很可怕，但是这样子活下去，简直就是极刑。

就在我考虑好了对自己的安排时，浴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。

“缪斯？你在里面吗？”

难以置信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，我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，而门外的人没听到回答，直接推门而入————

我猝不及防闯入了雇佣兵湛蓝色的视线。

对视的刹那，他的瞳孔骤然收缩，我明白是视觉刺激造成的：我现在不仅一副人不人、鬼不鬼的模样，身上的血水还和着之前的雨水在地板上流得一片狼藉。

他捂住了嘴，别过脸去，但是旋即又看向了我。

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眼里的水光，这个钢铁般的人居然……我从震惊中猝然回神，赶紧开口：“不是我的血！”

奈布深吸口气，抹了一把脸，这才声音沙哑地说：“我是来看你的，现在可以扶你起来吗？”

“我自己能起来。”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摔倒的姿势，连忙撑着起身，奈布搂住了我的肩膀。

然后他不顾我身上的血污，猛地拥抱了我。

我听见他在耳边说：“缪斯，我知道，我明白你的痛苦，但是你放心，我来带你走，一切都会结束的。”

“可是，”我连苦笑都做不到，“我现在这个样子，能到哪里去呢？”

奈布忽然松开我，然后他当面拉开了衣襟，我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：他怀里赫然两把手枪！

“是特蕾西。”他告诉我。

————作为最早知晓凯文死讯的人之一，这个天才机械师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，猜中了我在清醒后痛不欲生的事实。

她明白我渴求一死却无能为力的悲伤，于是在游戏逃脱后，特蕾西顾不得休息和犹豫，拆卸了她的机械傀儡。

往日我们一同合作而成的手枪已被收缴，但制造的技术还在，火药的配方也有，从傀儡取材后，她成功地再一次完成了枪械。————为了满足朋友的自尽欲望，她没有考虑自己失去傀儡后该怎么办。

而对于奈布来讲，进入庄园，使他脱离了震耳欲聋、变化无常的战争，然而又要面对一次次安静的、事关生死的战斗：奈布·萨贝达以一个士兵的荣光，将求生者的“游戏”定义为战斗而不是逃亡。

在失去了枪林弹雨的安静里，雇佣兵擦拭着自己的军刀，从刀刃的寒芒中回想他的一生，那些决定性的时刻。

他分析了他同死亡斗争的经验，头脑清楚地思前想后，得以发现他有预见的才能：他总是准确无误地感应到，哪一次选择，是决定命运的选择。

他做出参军决策时是这样，他接下庄园请柬时也是这样，现在，到了“缪斯”需要他的时刻————一个事关命运的机会，又把握在了他手中。

奈布做出的选择是带“缪斯”走：从黄泉路逃出庄园，不做任何停歇，一直到抵达安全无虞的来生才停下。

“缪斯，不。”

说到这里，奈布正式地唤了我的本名，再接着如同发誓般说下去：

“我知道，我爱上你了，因此我才带着枪来见你，心怀被你认可的期望：我们不仅是在逃出庄园，也是，一次殉情。”

不光是以饮弹自尽的方式逃出庄园、逃向来生，还是一次殉情。

殉情……殉情！

下意识间我就要劝阻：“不，你还年轻，不值得为我————”

他毫不犹豫地打断：“想来见你，我肯定要付出代价，为此我同意出卖了一些人，做出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事情；而他估计也需要一个把你洗干净的人，这才答应。当然枪是瞒天过海夹带进来的。缪斯，我已经斩断了退路，来了，就没打算回去。”

来了就没打算回去……

我猛地扑到他怀里：“好！我答应你！来世一定要再相见！”

说完我急不可耐地去摸他怀里的枪，但却被抓住手不让动，一抬头奈布正无奈地对我笑：“天亮以前我都可以留在这里，你愿意的话，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梳洗，我还把你喜欢的衣服带来了。”

我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血污都要结块了，奈布到浴室外等我，隔着门上的毛玻璃可以看见他背靠在上面。

我一边清洗一边与他说话，奈布在那头提到，即使凯文活着也不会有半分责怪我的。

有了“出路”后，再提及我那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，似乎也不再是过于艰难的事了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我对门外的奈布点头，即使他看不见。

“凯文不在乎，可是我在乎：我从来把事情想得很简单，以为一把未经加工的叶子就能替代药物，认定一个人的内在就是他表现出来的那副模样。现在，得为我的这个错误付出代价，利息高昂，我孑然一身，只能以死偿还。”

“好吧。”他不与我争论，表示理解并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，“那谈谈来世？我们新生的时代必定与现在不同了。”

“是的。”说到未来我就在行了，“未来世界相对和平一点，至少帝国主义的吃相稍微没那么难看。”

“那要是能在故乡安定下来就好了。我以萨加玛塔❶的名义起誓，要在重逢的时刻立即认出你……我前世的爱人。”

（❶备注：萨加玛塔峰就是尼泊尔语中的珠穆朗玛峰，中国与尼泊尔的界山）

我感觉自己脸红了，虽然皮肤肯定没有血色：“在尼泊尔生活的话，我有高原反应怎么办？”

奈布轻轻地笑了一声：“又不全是高原，我的故乡聚居区的海拔也就几百米。”

他说得我脸红的错觉更加明显：怎么都谈得那么远了……洗好后我换上了体面的衣服，牵着他的手走进卧室，仿佛一次寻常的就寝。

将窗帘拉开，我看见天上浓密的乌云像被天使的宝剑劈开，露出了月光皎洁的夜空。

回过头，奈布已经坐在了床沿，两把手枪被放在雪白的床单上。

“想好了吗？”他问。

我点头，靠着他的肩膀坐下：“动手吧，我们一起。”

他却不急不缓地抚摸我的头发：“我们会迅速死去，来不及回想一生，现在还有时间。”

既然他都发话了，那就开始回忆吧！我们刚认识的时候————“你那阵对我可一点也不好。”想到这事，我去挠他的腰，“一来就差点让我学会了游泳！”

为了满足我的“报复”心理，奈布很配合表示我挠痒了他：“我说我想躲，你能不能住手？”

“就是要这个效果！”我当场乐不可支，变本加厉地去挠他的脖子，雇佣兵居然真的往后仰。

然后他发动了突然袭击，将我反扑在了床上，我不敢贸然用力伤到他，结果这人居然拿捏了这种心思，来抓我的头发，为所欲为大有把我弄成爆炸头的趋势。

那怎么行！我扭着身子要躲，奈布忍不住笑了出来，两个人闹着闹着逐渐像小孩子一样在床上翻滚，床单被扭曲成一团，填充物都快被扯出来了。不过他始终没有更进一步，毕竟恋尸癖不是谁都有。

等闹过了，奈布帮我把乱糟糟的头发梳理好，两人依偎在床头，拿起枪对准了各自的太阳穴。

我们注视着彼此。

佛教对汉与廓尔喀两个民族都产生了深刻影响，“轮回转世”的信念根深蒂固：此时此刻，我和奈布都深信下辈子的我们，会在雪山神女见证下重逢。

座钟嘶哑的报时声在房间里荡漾，我们同时扣下了扳机。

“砰！”

后座力对现在的我而言问题不大，枪响的同时，我感觉到了一股冲击撞进头颅，从正对面的镜子上，我看见自己与奈布的身体被震得颤抖。

然后他倒在了床上。

我愕然地看着这一切，直到脑液从枪口流到了眼睛阻碍视野，下意识地伸手去抹，这才在抬手的瞬间意识到，自己没有倒下的事实。

怎么会，我怎么会……

与此同时房门被从外面推开，奥尔菲斯闯了进来：“少拿活死人小说当真，现实中哪有证据告诉你，僵尸爆头是能死的？”

造化弄人！我再一次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：自幼影视作品的耳濡目染让我对“朝头部开枪能杀死僵尸”形成了固有思维，以至于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，我才恍然大悟，可是“太迟了”————这几个灾难深重的字成为现实给我的回答。

奈布的身体已经倒下了，我无助地把他抱到怀里。他额角的被子弹贯穿的地方，正汩汩淌出鲜艳刺目的血液，把我的衣服浸透出大片大片的红。

明明感知冷热的神经早已朽坏，此刻我却体会到了分明的烈火灼肤。

这是狡诈的命运————不，是狡诈的奥尔菲斯在折磨我！我千幸万苦寻找生机的时候，死亡的阴云如影随形；我不想要这条命的时候，却死不了：僵尸诡异的生存能力像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横在我的路上。

“奥尔菲斯啊……”

将奈布在床上平放好，我尽可能地擦干净他的脸，并又一次问身后这个难以理喻的家伙：“都这样了，你还要我怎样呢？”

一片明显的沉默犹如一股强劲的朔风，从后方吹来。

他不回答，我就继续给奈布整理遗容。勉强让死者体面一些后，我拿走奈布手里紧握的枪，并使其双手交叉在胸前，就像我经历过的死亡一样。

“你还是不说话吗？”我凝视着手枪，继续对背后的奥尔菲斯发问。

沉默。

我深吸一口气，看着奈布双目紧闭的面孔，握紧了手里的枪。

请给我最后的勇气吧，奈布。

过去在打造枪械的工作台前，奈布曾经亲口告诉过我，“战场上的士兵，会为自己多留一颗子弹”。

所以就是现在！刹那间我迅速转身，对准冷眼旁观的奥尔菲斯开了枪————

最后一枚子弹呼啸而出。

(TBC)